海哥烤干了被雪花濡湿的棉袄, 又将棉袄穿回了身上。他看了一眼里屋，似是有些不舍，随后便开门走入了屋外的冰天雪地之中。
天很黑，黑得几乎辨不清东南西北。夹着雪花的风就和刀刃似的，能从人的身上割下一片片肉来。海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上, 他再次回头, 只见里屋那边还亮着晕黄的暖光。
“主子。”
金戈和铁马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了海哥的身边。海哥身形未动, 像是从未察觉到自己的身后多了两个人影，他只是盯着里屋那头的暖光看了好一会儿，复才迈开脚步。
金戈和铁马对视一眼，金戈率先向着海哥禀报：“……京城来了鹰信，今上不仅封了情妃、也就是以前的蝶妃为后，还允许新皇后垂帘听政！朝中反对新后听政的文武百官统统被今上下狱, 为抗今上与新后的暴行, 朝中不少的老臣与言官都触了柱！武官联合高门欲诛杀妖后，却反被今上以叛乱之名斩首示众！如今京中高门已十不存七！”
一张满是大络腮胡子的脸上纹丝不动, 看不见哪怕只是一丝的动容。金戈没能拦住往前的海哥，脚下一滑摔进半人多高的雪中, 铁马立刻上前补位, 挡住了海哥。
“——公孙大人因向今上进谏废除妖后, 被打入天牢之中，如今已有半月了！”
海哥的脚步顿了一顿。铁马朝着海哥单膝跪下, 低头抱拳道：“今上受妖后操纵, 将兵权分到了宗室和庄家的手上。主子——”
两年前的宫变让宇文广的子嗣都死得差不多了, 现在盘踞在大梁京城里的宗室全是后来才从封地回到京城来的宗室。这些宗室有的与宇文煜血缘较远，还有的本来就是被宇文广赶出京城.的、流放一般扔到贫瘠封地上去的穷亲戚。
于亲情，这些人对宇文广、宇文煜父子非但没有多少的感情，甚至还怀抱着憎恨。于君臣，这些人对宇文广有忠诚的不多。然而哪怕是对宇文广这个先帝有一点点忠诚的宗室，对宇文煜这个毛头小子也是没什么忠心可言的。
将兵权分到这些宗室的手上，那简直是嫌这些宗室太安分。但君臣对立、新皇把高门士族朝死里打压的现在，宗室也是新皇唯一的武器了。
只有宗室和高门斗下去，新皇这龙椅才能继续坐稳。若是那天东风压倒了西风，又或者西风压倒了东风，宇文煜这皇帝的命也就到头了——庄家最有能的庄敏达也不过就是个天资一般的普通人，兵权放在庄家的手里，那是把烂泥当细瓷使。可烂泥终究是烂泥，该扶不上墙依旧扶不上墙。
如今的京城，可怕的地方不在于宇文煜这摇摇欲坠的地位需要谨慎地左右平衡，可怕的地方在于这种本来该用嘴炮和一系列私底下的较劲儿来解决的问题成了摆在明面上的打打杀杀。
今天这个大人死了，明天那个宗室嗝屁了。天牢前面那块行刑场上的血都凝成了洗不掉的黑色。帝王的喜怒无常吓得百姓夜不敢眠，多少人拖家带口地跑了，被抓回来又给处死了。
最恐怖的是京城已经动乱成这样，那妖后庄梦蝶竟然还觉得能够祸水东引——
铁马说着，竟然在这鼻涕流出来都能被冻成冰棱子的大冬天里出了一身的汗：“……妖后承诺宗室，只要宗室灭掉高门士族与乡绅豪族，今后宗室兵马打到哪里，哪里就是宗室的土地！”
“…………”
海哥，不，薛无涯总算停下了脚步。他静静地回过头来看着身侧的铁马，像是被刀子剐过的铁马浑身一震。
大梁如今能有喘息之机全靠与北凉还有关外诸国达成了和平条约。若是大梁宗室先挑起战争，可想而知不光是大梁死敌北凉人会有所动作，关外诸国更是会前所未有地团结起来“抵抗”大梁的侵略，顺便蚕食关内肥沃的土地。
诚然，宗室在各自的封地上都有兵马，但这些兵马有几支是出去打过仗的？过去十几年的时间，守住国门的不是别人，正是薛家军。宗室和皇帝都乐得消耗薛家军的人马，哪里曾经匀过人手给摇摇欲坠的山峪关？
且不说放任宗室做大大梁会不会分裂，会分裂到何种程度、会不会连大梁都不复存在。单说宗室兵马能否打得过北凉人的军队——
没了薛家军，就是宇文广的王师都不敢与北凉人硬碰硬。宗室凭什么以为自己小小一块封地上的兵马就要比宇文广用整个大梁国库养出来的王师更硬骨头？
疯了，真是疯了。驱虎吞狼可不是把豺狼虎豹引入家中。
若是想自杀，自己一个人吊脖子就行。何必还要拖着这天下的人都跟着送命？更何况大梁人要是主动挑起战事，最先被铲平的必定是处于国境线上村落寨子。例如说——
有梦娘在的这个无名村落。
“金戈，铁马……”
为了隐瞒自己的声音，已经许久没有发出过正常音节的薛无涯沙哑地开口了：“回京城。”
金戈与铁马俱是鼻头一酸，眼圈一红。
……主子回来了！主子总算肯回来了！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只要主子在，一切都会好转的！
珍珠、浣剑……夫人、玛瑙——所有人都会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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