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心思单纯, 喜欢谁就亲近谁，这本没有什么好槽的。
可小皇帝不一样，他是一国之君，若他不能“正确”地决定身边人的去留, 将会给整个国家带来麻烦。
洛飞羽也知不能对个十岁的小鬼抱太不切实际的期望和要求，但人心险恶这一点，无论如何还是要教给他。
问题是怎么教。
直白告诉小皇帝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固然简单粗暴, 可这对培养他自己的判断力没有任何帮助。他总归要靠自己看明白。
而且人的善恶, 也实在不好简单用黑白两字道明。
这个弟弟年纪太小，又不像朱停那样从小在市井插科打诨、见惯了世态炎凉, 在天真懵懂的时候, 过早的给他看太残忍的东西，难不保就留下一辈子的阴影。
洛飞羽脑仁儿疼。
他决定曲线救国。
“小老弟,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是魔头？”
小皇帝嘲讽看着他：“……王兄，不是朕不给你面子，要说你是魔头, 你还不如让朕相信秃秃是魔头。像他那样光风霁月、神仙之姿的人物，若摇身一变成为心黑手辣的绝世妖僧，哇……光是想想就觉得太带感了！”
洛飞羽：“……”你可真他喵的太会挑人了。
他额上挂着黑线, 忍住抽搐的嘴角：“可我武功不比他差, 背景来历也比他厉害, 我还是江湖闻风丧胆的邪教首领。”
小皇帝沉思了一下, 幽幽凝视着他：“你心软。”
“………”这天聊不下去了。
洛飞羽意识到, 以这小鬼神一般一针见血的语死早，他可能还没科普到点上，就会先把自己给坑一遍。
他于是按住小皇帝的双肩，问：“明教的教义，你总是清楚的吧？”
小皇帝倒背如流：“圣火昭昭，圣光——”
“停！”洛飞羽打断他背书，“在你眼中，明教同佛、道之流，有何异同？”
小皇帝皱着眉头思考了很久，才答：“无非都是教人向善、忍受疾苦，减少抱怨而多积功德，以求来世福报或者独善其身长生不死。”
“那区别呢？”
小皇帝道：“佛重来生，道在利己，明教……似乎是鼓励‘救世’。”
洛飞羽心中啧啧感叹，早知他这弟弟早慧，但他以这般年纪讲出这样的话来，绝对可以称之为天才儿童了。
他郑重问道：“世道黑暗时，当然可以追逐光明救世，可若世道本没有那么黑暗呢？”
这倒把小皇帝问到了。他挠了挠头，也意识到哪里不对：“……按照明教的宗旨，非善即恶，非明即暗，何来‘没那么’一说？”
洛飞羽点头肯定，“所以，如果百姓认为，现在的生活不合他们的意，就会觉得是世道昏暗，自己正身处黑暗中。”
“可你看看，大明有如此广袤的土地，怎么可能每一寸土地上的人，都完全满意现在的生活呢？”
“世上总会有人吃不饱饭，也根本不存在什么完全光明、善美、和平、洁净的理想国，有光的地方就会有黑暗滋生。他们相信黑暗终将过去，光明即将到来，并且认同‘善与恶、光与暗永远敌对竞争’。一旦他们之中有人决心带领大众追求‘光明’、推翻当下黑暗的统治，这不就成了大明江山的祸根吗？”
小皇帝微微张大了嘴，“……可，佛道也说尘世污秽啊？”
洛飞羽道：“佛重‘来生’，今生忍了苦难，来世有善果，这叫‘忍一时风平浪静’；道在‘利己’，我自己修成正果、撒手飞升，管你人间洪水滔天，这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他微微正色，“明教与之不同，就在于明教许人以唾手可得的‘光明’。只要同黑暗斗争，光明一定会降临。可实际上，推翻了一个王朝，下一个统治者就一定比现在的更好吗？”
小皇帝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洛飞羽摸了摸他的脑袋，语重心长道：“所以明教才是‘邪教’。”
“邪教给你不切实际的希望，向你许诺你得不到的东西，它以美好的未来诱惑你，将你从一个苦海拖入到另一个苦海，苦海无穷无尽……”
小皇帝困惑道：“启心明性、崇尚光明、除恶扬善……这些难道也都是错的？”
“当然不是，”洛飞羽笑了笑，“只是一旦信仰成为了一种过分主观又缺少约束的东西，它就势必发展成人们口中的‘邪教’。明教的教义本没错，但还少了点东西，并且将一切定义得太过绝对……别人说我是魔头，我说我是好人，那我到底是魔头还是好人？”
小皇帝大概理解了洛飞羽的意思，每个人活在世人眼中，跟活在自己眼中是不一样的，自己所相信的光明和正义，也未必就是真正的光明和正义。
这样深刻的问题对他而言实在还有点早了，以至于少年人头疼地抱住了脑袋，“……光明究竟是什么？”
洛飞羽哪答得上这么哲学的问题，他果断把皮球抛了回来：“你觉得呢？”
小皇帝没注意到跳了洛飞羽的坑，配合答道：“如日如月。”
洛飞羽又问：“日与月又是什么？”
小皇帝迟疑道：“……是天！”
洛飞羽拍了拍他的肩头，“你是天子，你就是日月之尊啊。”
你就是日月之尊啊……之尊啊……尊啊……
夜风忽起，撩起宫殿房顶上两人的衣摆，洛飞羽的白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一种奇妙的感觉，自小皇帝的心底猛然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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